“境杀心则凡,心杀境则圣”——当现实境遇发生了转变,是否仍能保有本心,便是命运对于我们的最大考验。
近来,在整理狱中四年寄回家中的书信,其中大多都是对于自我的劝勉和对于未来自己的期冀。当此刻再读这些书信,确实是心潮起伏百感交集。有喜,终觉自己是未曾虚度这四载光阴;有忧,不知四年的所经所历在灵魂深处会刻下了怎样难以磨灭的印记;也有些许的不适,字句斟酌太过刻意,虽说在那时需要这份“凝思”来排遣内心的孤苦与寂寞,可也终显得过于矫饰。不过无论怎样,这些都是自己的曾经,字里行间的深意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晰。所以,还是选择记录下来,让自己不忘不避不掩这段于死地重生的经历。也当做是对于日后的警醒,常常比照时时自省。
写于今年三月,刑释前一月对于四年服刑的总结(那时偶遇不平,心绪散乱惙惙难宁)
此在此前早已沉沦于自责与非难,悔恨与不甘,痴迷与昏散的无因之海;此在于今在彻底溺毙之前,对于生的眷恋,终是不忍就此与世诀别。坠落的灵魂开始向上仰望,“精神”的自我意志开始无限伸张,直至自明自觉。回想此地经年,收敛了心神增添了智识,渐去无名,绝断昏散,可算觉醒可称不弃,猛然精进于此浩荡幽冥。然忽至此刻灵台方寸间的一息闪念跳跃,百尺游丝忽肆意至三际无边。许是刑期将近,百感汹涌来袭,忧喜循环交替。现在且将这万端心绪做一整理,且将内心“精灵的声音”诉与你听。
一喜:穿越过地狱的烈火,无论是化为灰烬消散,还是重生涅槃绚烂,在死生之间,不再去意徊惶进退失据。生的价值,人的尊严,奋然举起命运的巨石,决然地扔向奥林匹斯。以血与泪为西绪福斯重新写就新世纪存在主义的壮美诗篇;一忧:许是客路太过崎岖,人心人性卑劣至此,使我迷失于这个以谎言编织的荒唐世界,徘徊于绝望深渊的虚无边缘。此刻,只怕余生再无法信任他人,而是否未来也只能在斜月三星里妥帖地呵护自己的存在?
二喜:四载囹圄,不惰寸光寸阴,文史哲禅勇猛精进,可称定慧双开渐去无明,以心杀境终见本心;二忧:若悟众生颠倒有,若觉万物终成空,会否一入红尘便堕虚无。这难消的惶惑与游移,是如此残破的自己日后又该如何与这世界调和相处?
三喜:四年的与世殊离欲念渐泯,更觉此生伤情一次足矣,不再苦恨佳人难得,不再怨怼此心错付,渐而转向自己重拾人格的尊严,担负起历史精神赋予的成为一个完全自由的“人”的使命;三忧:料想余生恐难再付深情,可若与爱真的就此绝离,“孤苦”是否会成为此生难逃的宿命?该如何埋葬我的敏锐,我的善感,我的多情?而最后的自己是否真的再不会拥有那纯粹的爱情?
四喜:虽是咎由自取落陷阿鼻地狱,然仍能保有初心,保有生而为人的尊严与谢意。纵使对人性悲观至此,却也仍愿相信善之四端存于“人”的本心;四忧:为保本心固守于己,虽是学会了与自我为伴,享受独处的安宁,可也愈发的自甘孤寂与人不亲,渐丧与旁人沟通的愿望与能力,生怕重回人间后,是否会似一游魂孤苦无依永远独行?
五喜:千余日的沉思内省,开始不断地认识自己,由识入智心性渐明,挣脱了物质与情感的羁绊,逃离了岁月绵延的纠缠,“精神”开始向内认识自己,无限扩张至与造物主同一,这是不假外求后体悟到的无上禅悦与法喜;五忧:当开始与庸众划分界限,谦卑与狂悖便并存我身。当灵魂开始向上仰望“精神”,“自我”融于了浩瀚的宇宙,以致看不清无为的众生。于今,悲悯凡夫的柔肠已断,如此的自己日后是否会就此变得冷漠无情?
六喜:四年来,面对所有的苛责与非难,乃至谩骂和暴力,皆以最大程度的自我克制,一退再退一忍再忍,是无用的怯懦,还是容天的胸怀,皆是秉心而行,以最为轻蔑的缄默担荷着所面临的苦难,虽无力伸张正义,却也不曾与恶魔为伴。故而,此地经年所言所行,可称无愧于心;六忧:自己终非圣贤,终是不能释怀所经的一切,此时,这一肚的不合时宜,这满腔的愤愤不平,若当大雪初霁,心中是否仍会存留此刻这难消的怨气?
七喜:片时片刻细中之细,反观内照正心省己,“精神”正不断引领着我发现自己,并成为那个完整的自己。开始明白“自由抉择”的意义,将自己推向那可感可知的未来,接受命运所有的安排。这并非束手就擒的等待,而是勇猛精进后,再也无惧世事纷乱。那个在“未来”存在的自己也已变得越发清晰;七忧:我终将成为那个我注定要成为的人,愈发的自觉自明,也愈发地感知到童话与现实无情的决裂,日后该如何正视善恶之别?又该如何将自我扬弃为与“精神”同一?现在,最怕,最怕经此一难,自己会渐而变得冷漠无情,当我不再“悲天悯人”,你是会觉欣喜还是哀戚?
“七喜”之变,“七忧”之惑,怅然停笔之际,又觉无悲无喜,只是,静待黎明。
而现在,我要走出内心的壁垒,不再藏身于故纸堆后。要去尝试一切,去感知,去体悟,这世界的变化万千。感恩于当下的每刻,我仍呼吸着,仍思考着,仍能以最自由的方式“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