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给我把党费交了”
——忆父亲
文/泣梅
一
父亲声音低沉,很费力地催促我:“快去,给我把党费交了。”
我翻身而起,狠狠地撞上长夜漆黑的额头,但我没有痛感,多么惶恐。我掉进黑与黑的深渊,我的目光被一只巨掌遮挡,什么都看不见。我急切地伸出手四处摸寻着,四周一片空白,哪里有父亲的身影。
原来,我又梦见父亲了。
与病痛搏斗了多年之后,父亲终是离开了。他为这尘世腾出空间,供朋友播撒感叹与感慨,供我们栽种怀念与追忆。
记得十三年前的那一天,天空昏暗,成片的乌云耷拉着脸,欲坠不坠。我们家在七楼,即使门窗大开,整个客厅依然情绪低落,一点也不敞亮。父亲扶着墙从卧室缓慢地走出来,递给我一个黑色钱夹,说:“快去,给我把党费交了。”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力气,自己强撑着从卧室走出来的。父亲被肺癌折磨,已经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很多时候他都是趴在床前的一根小凳子上,蜷着身子,像一张沉默的弓,一个疼痛的符号。但一直以来,他没有喊过疼。直到父亲离开,我买的止痛针他一剂都没有用过。我以为父亲是因为当过兵,更坚强,更有忍耐力,我却忘记了父亲是一个共产党员。我仿佛看到他在台历的空白处写下:相对于江竹筠指尖的竹签,相对于李青林坐过的老虎凳,这点痛不算什么。
看着骨瘦如柴的父亲,我真的体会到了油尽灯枯的无奈与无助。我甚至不知,这竟是他最后的一抹光亮在红尘中一闪,就永远地熄灭了。
二
父亲是一名货车司机,在部队期间不仅学会了汽车驾驶技术,还掌握了过硬的修车本领,这便成了他一生从事长途驾驶的资本。开车的不会修车,是无法完成长途运输业务的。那些年代,车辆要是在荒郊野外发生故障,必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父亲在车队是拔尖的,不管开车还是修车,都没人敢跟他叫板,所以“梅师傅”的名头很响,我还记得老家的墙上到处贴着父亲技术能手、节能标兵的奖状。每次车队分配任务,大家都争得热火朝天,父亲总是呆在一边,不言不语,直到同事们先挑好了,他才去把最重最难的活揽下。久而久之,队里也习惯了,别人不敢接的运输任务,都扔给他,知道他是党员,绝不会推辞。
父亲很少回家,就算回家,我们也不一定能见上一面。直到我上小学,我都觉得父亲是陌生的,让人又敬又怕,不太敢靠近。母亲有时忍不住会责怪父亲不管孩子,不顾家。父亲总是说,我是党员,要以工作为重,等我把这些徒弟带出来就轻松了。父亲的徒弟倒是一拨一拨带出来了,直到退休,就是没见父亲轻松过。
奔波在全国各地,有时带队送货,传授经验和技术;有时独自翻山越岭,抢时间,争货源,父亲已经习惯了饥饿、寒冷、恐惧、危险、疲劳与寂寞。
上世纪80年代,父亲曾运输一批解放鞋翻越大山,却被突如其来的大雪阻拦,困在乡村的山道。一天又一天,大雪倔强地倾诉着什么,不仅不愿停下来,反而越下越大。父亲冒着风雪,翻找工具铲雪,可刚铲掉一层积雪,很快又堆得更高。他又冷又饿,坐在雪地上,直到一件厚厚的雪衣落在他身上,他变成了雪人,变成了和这片土地一样的人,他才缓缓站起身。他锁好车门,深一脚浅一脚向村庄走去。木门深深,没有人接纳他,他不怨不恨,祝福着离开,又试着敲响下一家的门环。终于,有一位老人接过父亲冻红的双手递出的香烟,聊着聊着就融进了山村的寒冬。当父亲提着在老人家锅里买来的热腾腾的洋芋走回货车时,他万万没有想到,车厢后面的篷布已被打开,一个黝黑的汉子正呼啦啦往下扔着解放鞋。那是崭新的军绿的鞋,是一双双正等待穿上在军营奔跑的鞋。父亲突然大吼一声,吓得那人一慌从车厢摔下去,在厢门的插销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血流如注。父亲赶紧跑上车拿出医药箱替他消毒止血,一边说着解放鞋的去处。那汉子想到自己的孩子也在当兵,不禁羞愧万分。后来的几天,老人每顿都会来喊父亲吃饭。而那汉子也会派他的二儿子帮忙在车前值守。于是,父亲有了更多时间和乡亲们沟通,和他们分享山外的消息,讲述天南海北的见闻,还把母亲安排他买的蔬菜种子和车里常备的药物送给了他们。父亲的善良和随和打动了乡村的男女老少。雪停时,村民全员出动铲雪清道,把父亲感动得热泪盈眶。离开时,父亲做通了村长的工作,把他家病重的孩子送去了三十几里外的医院医治。
后来,父亲只要路过那个山村,就会备一些孩子的零食和药品带过去,那里的孩子全都亲切地叫我父亲“梅大爷”。父亲每次到山村,习惯连续按下三次喇叭,“梅大爷来了”,就像一首快乐的山歌在山村回响。
三
以前父亲经常开车跑石柱,那里山势险峻,弯多路窄。要是山洪暴发,道路塌方,那就危机四伏危险重重了。一次,父亲送货去石柱供销社,就遇到塌方。幸好父亲发现不妙,及时停在安全地段。他下车望着前方翻滚的江水叹息,突然有哭声隐隐传来。父亲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里既没有村也没有店,幻听了吗?他再认真倾听,确实有孩子声音。原来小燕上学途中躲避不及,随着泥石流一路下滑被冲下山来,挣扎在淤泥里,眼看就要掉进茫茫长江。
塌方还在继续,父亲迅速从车上解下固定车棚的绳子,试探着靠近小燕。泥沙不停滑下来,夹杂着石子,石块。父亲找到一棵树,全身是泥,已分不清是什么树,他用力拉了下,感觉还算牢固,就把绳子一头固定在树上,把绳子的另一头扔下去。一边安慰着小燕,一边鼓励她抓住绳子捆绑在身上,父亲就像拉纤一样一点一点把她拖上来。那场景凶险、紧张、恐惧、恐怖。两个人的命运都悬在一根绳子上,万一掉下一块大石头,父亲不但救不了小燕,还会搭上自己的性命。所幸,父亲成功了,他把小燕带到了车上,她脸上是泥,辫子上是泥,身上是泥,还处处是伤,两只眼睛溢出惊惧和惶恐。父亲一边安慰她,一边给她简单处理,把自己仅剩的一点干粮给了小燕充饥,自己却在水沟里捧水当餐。当大雨停止,疏通了道路,他迅速把小燕送去医院,并通知了她的家人,才急急赶去供销社交货。
我十岁那年要去重庆参加比赛,曾坐过一次父亲的车。大雨路滑,天将黄昏,父亲的东风汽车在蜿蜒的山道上艰难地行进。到梅溪大桥时,雨越下越大,闪电和惊雷猖狂得像要掏出我们的心脏。快到桥头时,本来就开得极慢的父亲,把车速又减了下来,稀泥淤积的路面失去了摩擦力,车胎不停打滑。久经沙场的父亲,一头大汗,他叫我闭上眼睛,别看车外。其实车外除了雨就是雾,什么也看不清。右边的车胎不听使唤,悬空在梅溪大桥上了,雨刮叽叽嘎嘎的声音像刀片,切割着我们的神经。父亲看看我,握紧方向盘,一点一点调整方向,又反复在两边反光镜上确认位置。车子缓缓地,仿佛蚂蚁在蠕动,十分钟过去了,三十分钟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像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很久。当父亲把汽车艰难地开下梅溪大桥,安全停在路边后,趴在方向盘上许久都没有动,也没有言语。直到我们顺利抵达重庆,父亲才与同事们说,他遇到过无数次这样的险境,他是军人,他是党员,他什么都不怕。但是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毁在他手上,不能让一车货一辆车报废在自己手上。那时我才知道,这个威严,甚至有些陌生的父亲,并不是不爱我们,而是爱的方式不同而已。
“做好自己,才能更好地去爱别人,一个党员就该有党员的样子,如果人人都只顾自己安危,只懂得索取和享乐,那我们的国家还能靠谁?那么多烈士英雄不都白白牺牲了?”父亲说这话时,我看到了火焰和光芒,我确定,这是不一样的父亲。
想到母亲的埋怨,父亲只要途经老家,就会尽力做好计划,调整速度,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回家一晚,趁机看看我们。那一次父亲本该在涪陵过夜,他把吃饭的时候,喝水的时间,上厕所的时间都节约下来,加足马力赶路。到达龙溪河边时,已是深夜两点。父亲熄了火,请了附近的人来守车,也许是太困了,守车的人还没来,父亲却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等父亲一觉醒来,天已露白,他向着对面山上的瓦房望了好一会,用龙溪河水擦了一把脸,在龙溪河清澈的镜子里,照了照自己,又发动汽车,奔波而去。
心中有党,内心明亮,党在心中,自信坚定。父亲很骄傲,他是个党员,他坚持着自己的信仰,一生坦荡、充实。他默默在自己的岗位上奉献拼搏,在他的认知里,那就是本职,那是应该的。他一生并不富裕,却总是在帮助别人。他常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一定要有信仰,活得阳光,来尘世走一遭,我们总该留下点什么。我就是在父亲的影响下,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并一直严格要求自己,坚持付出,不求回报。
父亲是个平凡的人,平凡的党员。我们身边,有许许多多和我父亲一样的人,一样的党员,他们讲正义,有正气,吃得苦,吃得亏,一直在平凡的岗位上奋斗着、贡献着,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祖国富起来了,强起来了,不得不说,一定有他们的功劳。
望着星空,我仿佛又听到父亲在叫我:“快去,给我把党费交了。”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忍不住要向我的父亲致敬,也想向和我父亲一样的党员们致敬。他们都是我的榜样,我的亲人。
(作者简介:泣梅,本名梅军,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星星》《散文诗》《诗选刊》《辽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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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朱阳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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