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欲睡,午倦。“嘭、啪、嘭......”沉闷的爆竹炸响,紧接着是吹吹打打的声音,唢呐尖锐的毛刺,捅入鼓膜,拖曳的铅云,让悲恸的气压在远处低垂:时辰到,该上路了。
那夜,湫从超市拎回一袋食物和其他日用品的提包,从北门进入小区,才走过两栋楼房,耳畔就响起几个苍老的女人用一种锥心的声调哭诉难舍的痛楚。三年过去,小镇的街头不少门面开张、关门,开张、又关门,曾经的商业旺铺被贴了打印上粗体黑字的“招租”条子,彷佛一声声叹息,抑或呼唤,招徕人影稀罕的贵客。
眼瞅着,合家团聚的日子越来越近。一些人家的阳台上,多少晾晒着些精心腌制过的鸡鸭、鱼肉。浓重的喜庆中,偶尔,响起一个不和时宜的片段。
“海芬,没了。”
“个捺可能呢?海芬婶一向开朗,没听到有啥不适意呀。侬是不是搞错脱哦?!”惊愕中,湫不相信地看着对面那位白头老妪的眼睛,发出响亮的质疑。陈叔瘫在床上少说七八年,都是海芬婶端水喂饭,擦屎把尿地照顾老头子,从没劳烦过外人的手。
“‘三七’老早就做过哉。迭戈(这个)事体,不作兴瞎话个,阿弥陀佛,罪过格。”老妪厚重的眼泡皮下垂,两瓣薄嘴唇皮一张、一合,吧唧、吧唧地说着话,神情不快地盯着脚尖下的地皮。
眼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笑脸。白雪浸染的短发遮在额头,白皙的圆乎脸上,依稀可见当年的温婉秀气。弯弯的眼梢边漾着几条菊花络一般轻浅的皱褶,嘴角上扬。一看,是个饮食有度,保养得当的人。街头、路角上碰到了,总是爽朗地和湫打招呼:“湫,侬到啥地方去?空了,记得来屋里白厢(聊天)。”海芬婶是从小看着湫长大的老街坊邻居,见了面,亲热着嘞。
手脚勤俭的海芬婶,年轻时性子绵软,见人抿嘴一笑,点个头,不怎么开口。陈叔则一向脾气暴躁,易动怒。贫困的日子,生活劳顿,挣不下钱,人又贪杯。嘴笨又老实的海芬婶免不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被醉酒无状的“当家人”施展一顿拳脚“生活”,顶多是背地里抹去一把眼泪水,搂紧一双幼小的子女,咽下一腔委屈的心酸事。隔日,照常洗衣、煮饭、上班、下班,伺候一家老小的吃喝、涮洗。在那个计划经济过来的年月,从牙缝里抠下的几个零碎铜钿,大多让男人变着法子买了酒喝,却把生活不如意的怨气撒在“屋里头人”柔弱的身上。
那时候的人都勤勉干活,下田挣公分,却过着连家里的孩子上学的几块钱学费都要张嘴向邻舍“调头寸”的窘迫、不堪。
生活越是不易,手指缝里的每一块铜钿,越是要“捏牢”仔用。屋里厢出了个花钱不算计的“脱底棺材”,这户人家是要让别人侧目、看轻的。过去的人,都勤俭持家,面子和夹里都一样“光生”,才是正经过“人家”的样子。
从一对乌油油粗黑的大辫子荡在腰背后晃悠起,晃悠过年轻时的局促,熬到满头白发地伺候偏瘫在床脾气古怪的倔老头子。眼看着儿女孝顺、手头宽松、随时能掏钱穿上一身身“登样”的衣裳、鞋袜,却熬不过突来的横祸。
世道艰辛,躲过了2020年“羊癫疯”横扫过来的“羊蹄子”,侥幸避过2022年末“羊头”狠命抵过来的“犄角”;却在2023年初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一不留神,一脚踏空,从自家三楼的楼梯间滚落到二楼,一头脸的血。此时,正是上午九点半,人们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整栋楼层空荡荡的安静。老人身边没带手机,老头子在家瘫着,喉咙喊破天,也没人听见。
跌落下楼梯后,老人一度头脑发懵,无法开口吱声,还极力支撑着一级一级台阶地向家门口爬。老太太爬过的每一级台阶上,都留下一行带血的手印,触目惊心的血滴,从滚落下的二楼阶梯一路延伸到三楼的房门口。
看到的人后来说,三楼门厅外头的地上,留下一大滩鲜红的血!
锣鼓拌和着唢呐剜心的悲泣。在亲人们拉长了嗓门的嚎啕中被送到一辆特制的大巴士上,行至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有人从车窗往外撒落几枚触目惊心的“银锭子”,一路气势浩大地领着一列“C ”字英文字母打头的小汽车,向一个风景雅致、松柏林立的园区驰去。
那座迎接大巴和小汽车的房间内,双目紧合的人,面色如常地躺在被贴心地摆上一圈颜色素雅的菊花拥簇的木格子床上;一首循环播放的曲子成功地促使人们的鼻根儿酸软,热泪抛洒。
由黛青制服主持或骨肉至亲一番真挚入情的致辞后,亲人们失控的哭喊怎么也拦不住,一枚血色按钮的启动。电子化的高科技,一键下去,通红的火舌舔向无言的悲恸,化作了一钵尚有余温的粉末。人的一辈子,就是这么一回事!
若干小时后,从一道静谧的拱门里鱼贯而出的老老少少,个个木着张脸,神情凝重,没人开口说话。偶尔的一声咳嗽,都克制住地发出几个急促的音节,立马就“煞牢”。
浅灰的云层下,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大巴士承载人的庞大身躯,调转头转了一个方向,四个橡皮胎飞驰在墨黑的柏油路上,发出了一阵阵摩擦地面的“呲呲,呲”声,像极了人们牙痛发作,龇牙倒吸冷气的声音。换了一条路线,不能走回头路。
打头的那一位头束白布条,粗麻绳子扎腰的人的手上,捧着个四角方正,涂漆得古色古香说不出由什么材质做成的匣子。匣子的正中位置,给安上了张相片:相片上的人,眉眼弯弯,对着人,咧嘴儿,笑。
疾驰的巴士,一路上穿过了好多条蜿蜒曲折的道路,穿过了无数栋高矮错落的房舍,闪过了无数迎风耸立的大树,越过无数个形色匆忙的行人……就跟电影里播放的镜头一样儿,该有的,都有。
从中午十二点爆竹炸响,到下午二点39分“嘭嘭,啪啪啪”的闷响又惊飞一树的飞鸟。在一屋子噪杂的哭喊声中,强硬了一世的倔老头子,瘫软地倚靠在轮椅背上,泪流满面。白茬子粗硬的脑壳的左上角,细密地爬着一圈蜈蚣脚一样刺目的“补丁”。歪斜的嘴角抽搐着,吐露些许含混不清的字眼,是在哭诉“屋里头人”的撒手离去,还是在哭诉老来丧妻,晚景凄凉?谁知道呢。
充做老盆的瓦瓫,“嘭”一下掼在地上,泛着釉色的黑瓷碎了一地。像极了一个人琐碎的一生,平淡,无趣,沉重。
攥着拳头来,撒开手去;哭喊着落草,哭叫着辞世。人呐,就是这么回事儿。
图:曲赣江
编辑:张凤兰
审核:李珊珊杨曼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