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徐慧芬 海上梦叠
来源：文汇笔会
作者：徐慧芬
沪语改写：高仁
文字修正：丁迪蒙
诵读：俞颖
勒我五六岁个辰光，外公就开始教我识字了，伊勒拉自家旧名片个反面，端端正正个写毛笔字，一张写一个字，迭个就是我个识字卡片了。外公每日天只教我识四个字，姆妈为了鼓励我多识字，答应我只要每日天可以完成迭门功课，就奖励我四分洋钿，我就可以去买根棒冰吃吃。假使勿吃棒冰，就可以拿迭眼钞票存起来。
第二日，外公扯了三十张旧个日历纸头，一张一张摊勒台子浪，又舀了一罐头黄豆，让我勒拉每张日历纸头浪摆四粒，摆好之后，伊就拿纸头浪个黄豆侪聚拢来，让我再数数看。外公讲，一粒豆阿拉就当伊一分洋钿，一则号头有得三十天，侬数下来有得多少啊，是勿是超过一百了呀？搿能介一数末，我就晓得了，勿止一块洋钿个呀。外公还讲，碰到大月，有得三十一天，葛末我还好多四分洋钿唻。
弄清爽自家吃亏了以后，我就搭姆妈讲，我勿要一则号头拨一块洋钿，侬还是每日天拨我四分洋钿好唻。晓得了来龙去脉之后，姆妈就搭外公讲，小囡末哄哄伊就算唻，介吃力做啥？外公讲，小囡也勿好骗个，大人讲闲话要算数，否则伊将来就勿会相信大人了。
屋里向有间西厢房，房门一直勿开。有辰光看见外公轻轻叫开门进去，马上又拿门关脱，过脱一歇再出来。姆妈关照过阿拉几个小囡，迭间房间侪勿好进去，外公要生气个。后首来，我勿停个问，姆妈再搭我讲了原因。原来，迭间房间是外公个大儿子，也就是我个大娘舅生前个书房。学问老好个大娘舅英年早逝，一直是外公心头个至痛，所以，迭间房间里侪是伊活勒海辰光个摆设，外公想儿子了，就到里向坐一歇。
我老欢喜外公，当然也蛮听伊闲话个，更加勿敢惹伊生气。但是，小囡个好奇心摒勿牢。有一日，我发现房间个门虚掩勒海，我就趁大家勿注意，偷偷叫溜进去了。墙浪向挂了一眼镜框，里向是大大小小个照片，我一只只看过去，发现有只镜框好像有眼歪脱了，就踮起脚想用手拿伊扶扶正，但是，手刚刚碰到镜框，伊就一记头跌下来了，“咣当”，老响个一声，玻璃拨敲得粉粉碎，我吓煞脱了，生怕拨发现，马上逃出来，拿旁边一只藤高椅撞翻，也顾勿着扶起来。
外公睏好中觉起来，捧牢一壶茶，进西厢房了。只有一歇歇功夫，伊就出来拿阿拉喊拢来，问是啥人进了搿间房间？阿弟阿妹当然侪讲勿晓得。我又吓又慌，就跟牢之讲呒没进去过。外公眼睛扫了我一记，讲，我已经晓得是啥人进去过了，不过要伊自家承认，事体做错承认了，还是好小囡，勿但勿会得惩罚伊，还要奖励伊肯讲实话。
可能是觉着外公已经晓得是我，勿承认是逃勿过个，另外，也想让外公觉着我仍旧是好小囡，就哭起来了，承认是自家溜进去，勿当心拿镜框跌勒地浪向个。
外公听了之后，一句责怪个闲话也呒没讲，只不过告诉阿拉，里向个物事是老容易碰坏脱个，以后勿要再进去了。然后，伊就回自家房间，过脱一歇出来，拿了只三角纸包摆勒我手浪，讲：迭个是奖励侬个。我拆开一看，是包冬瓜糖，我平常顶顶欢喜吃个零食。
姆妈问了外公之后，也有点责怪伊，讲迭能会得宠坏脱我个。我听到外公搭姆妈解释：我有言在先，奖励伊，勿是奖励做错事体，是鼓励伊做错事体要勇敢个承认，是奖励伊讲实话，假使每人侪拨包糖，也就勿算奖励了，作为大人，讲出去个闲话侪要算数个。
经历了迭能两桩件事体之后，我对外公更加尊重了，由此也晓得，外公最最反对出谎，无论大人还是小囡。
我七岁个辰光，屋里还一直留用了我阿弟个奶妈，阿拉叫伊奶婶婶个，奶妈常庄有亲眷到阿拉屋里来，其中有个伊娘家个阿嫂，叫凤英，每年总归要来个一两趟，还要蹲好几日天。外公邪气好客，粮食再紧张，客人来多蹲几天，也从来勿讲啥个。
有日早浪向我醒过来，听到房间里有轻轻叫个哭声，隔之蚊帐，看到奶妈勒墙角边浪哭，我起来问伊为啥介伤心？伊讲，我要回乡下头去了，以后勿会再来了，我舍勿得㑚呀！我拉牢伊个手，叫伊覅走，伊讲，葛末侬快点去求求老外公，覅让我走。乃么我就豪扫奔到外公房间里，看到我爸爸姆妈侪勒海，凤英还勒边浪哭。后来，我再晓得是哪能桩事体了。搿日天大清老早，爸爸出差回来，刚刚踏进枪篱笆门，就看见凤英肩胛浪扛仔袋物事，从围墙边门慌慌张张出来，伊勒末生头看见爸爸，面孔通通红，问伊为啥大清老早出来，还扛仔一袋米？伊吞吞吐吐讲勿出啥闲话，就晓得伊勒海做啥了。爸爸拉牢伊朝外公房间跑。因为外公是一家之长，要由外公处置。
但是，凤英后首来还是扛仔搿袋大约摸有三十斤重个米回乡下去了，奶妈也没拨辞退。因为外公讲，迭袋米是伊让凤英带回去个。爸爸姆妈晓得，迭个明显是外公勒说谎了，假使真个送拨伊，凤英为啥捉牢辰光勿讲呢？屋里向靠灶披间个朝北房间里，靠墙壁并排摆勒两只米缸搭仔几只大大小小个甏，米缸当然是摆米个，甏里向摆各种自制个菜干咾啥，大家侪觉着奇怪了！米缸里个米并呒没觉着一记头少脱交关么？搿倒是奇怪事体了。
几年之后，我再弄清爽。凤英个迭袋米，奶妈其实是积了交关辰光了，每趟淘米，伊总归从淘米箩里向偷偷叫抓一把出来，一日日下来，就积下来了几十斤，伊拿米偷偷叫摆勒只空甏里，上头摆眼菜干，等凤英来就让伊带走。放脱凤英之后，奶妈坦白了迭桩事体，外公听了勿觉着有啥稀奇。奶妈后来觉着，外公其实老早就发现了，只不过呒没拆穿伊呀。外公真是个心明眼亮个当家人啊，勒事体穿帮之前，伊就搭奶妈讲，自家年纪大吃勿多，每日天吃两顿粥就可以了，伊还关照奶妈每趟淘米可以稍微多淘眼，以防有人客上门来。
就勒迭一年个秋天之后，外公过世了，记得过世之前，大约摸有一个礼拜，伊勿肯吃物事，人是精精瘦。
三年困难时期过脱之后个某一天，凤英突然之间到我屋里来，只看见伊带仔一群小囡，一踏进外公个房间，就侪跪倒勒外公个遗像前头穷哭八哭，伊对牢仔外公遗像讲，带到乡下头去个米，帮伊迭家人家熬过了三年个难关……
我后首来一直怀疑，身体邪气健个外公最后病倒，是勿是因为伊长时间有意减少食量来接济人家，最后导致伊提早过世个呢？外公是老一代知识分子，伊青年当官，勒京城个职务勿算小，“七七事变”北平沦陷之后，伊弃职带了一家老小返回故里。复归平民以后个伊，拿精力全部摆勒研究中医药个技术浪，后来研制出了交关方药，受益个人是行情行事呀。外公就是一位品德高尚个人，由此，我个迭份猜测应该是八九勿离十个伐？
原标题：《外公与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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