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韩松老师对李霄峰《灰烬重生》的影评电影虽然是犯罪/悬疑片,但被这篇触动了:一篇不像影评的影评,文字极有科幻感,充满对文学、电影及重庆这座城市的解读二零一六年九月十五日,我回故乡重庆当时还有飞机,国航波音七三七。
傍晚的阳光映在引擎和翼尖上,上面挂着中秋之月夜渐来到,下方云彩一片明艳,月影浮动,与地面灯火交映下飞机时遇小雨回家,见到母亲这天是父亲八十六岁生日他十五年前过世次日上午,我在家吃完小面,即出门去找李霄峰的剧组。
他正在重庆拍摄《灰烬重生》,那时名片还叫《追·踪》他对我的小说感兴趣,想见一面坐地铁由大龙山至较场口,沿十八梯往下走沿途有修脚的、摆摊的、理发的、卖面的,两侧是破旧木屋,挂满居民笑烂脸的大头照,及他们搬入新居的照片。
又有艺术家拍的旧重庆照片,吊脚楼等原来,这一带正在旧城改造和拆迁十八梯作为一处“古迹”可能快要消失了
李霄峰的剧组,就安置在十八梯下的凤凰台,一个叫凤凰嘉居的便捷酒店,小陋破旧我打剧组联络人Y的电话,但未通我便又沿下半城逛,这里道狭,还是旧貌路边有坐了一溜在凳子上吃小面的人经过重报集团,二十六年前我曾在此实习。
至凯旋路电梯,依稀数十年前旧貌一元钱坐上去,回到较场口,又至解放碑,看到丛丛高楼,有仿帝国大厦的游玩者甚多,有外地人,有推着老人的本地人阳光如瀑,很多漂亮女娃儿在照相又至新华书店,感觉很小了这是资本与权力时代,文化靠边。
那么李霄峰拍的是什么电影呢?为什么选在重庆呢?我走到母校二十九中时,Y电话来了,让我去剧组靠手机导航,复至较场口,又沿十八梯下到凤凰嘉居然后与Y及另一女子至片场是在枇柏山后街,一堆破旧房子,有食堂,剧组排桌吃饭,有拍戏的人在搭建房屋。
又见灯光组,搭建架子,猿猴般爬上爬下这是我第一次见实景拍电影,十分吃惊Y说,剧组是一个江湖不久,李霄峰导演过来,穿黑色汗衫,瘦而精干的年轻人,很客气他说,我的小说,还有些不懂,但很感兴趣,《冷战与信使》写的是对爱的恐惧。
随后参观拍戏
《灰烬重生》已拍两个月,投资人是重庆籍拍的是一九九七年至二零零七年的事情看到有公安局的布景处处青苔古树虽是中午,却感阴森随后到一小屋,有拍片用的电视监视器李霄峰又给演员说戏,整个先串一遍感觉很辛苦把剧本的一句话,转换为一个镜头场面,太不容易。
才知道,电影是艺术学也是经济学重庆酷热,他们熬着李霄峰很认真,拍得很慢,一天拍两个场景今天凌晨二时才收工
然后回到凤凰嘉居酒店,现场编剧赵阳放已拍成片段有些出乎意料的好有设计,用视觉语言表现很多东西,注重构图,不少潜意识涌流,如主人公,初次见面,交换杀人方案,跳交际舞,两个男的抱着跳还有跳迪斯科的,还有单人自跳的,还有杀人者与妻子在幻象中跳舞的。
镜头专门对准舞鞋,很细节化最后杀人,是在一个“地狱红”的墓地,杀人者的最后姿势也是舞蹈几个杀人场面很棒极简单的杀人,没有搏斗有一个,是从嘉陵江的浩浩水体中,人湿淋淋爬出来,用榔头,啪的一下击杀水是生命之源。
感觉不是简单的悬念片凶杀片推理片导演有想法剧本了写十一稿李霄峰本人是这部电影的编剧二零一六年的中国电影市场,芜杂、闪亮、喧嚣而生机勃勃记忆中那年上映的有《湄公河行动》《七月与安生》《大鱼海棠》《驴得水》《盗墓笔记》《封神传奇》《危城》《摆渡人》《二十八岁未成年》《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等,最后一部也在重庆取景,也有十八梯。
引进的有《比利·林恩的中场故事》《X战警:天启》《宾虚》《血战钢锯岭》《萨利机长》等这一切,今天恍若隔世,犹如幻梦今年二月以后,电影票房几乎颗粒无收,影视公司和电影院纷纷倒闭,有五千多家影视公司、两千多家电影院注销吊销。
二零一九年电影票房达到六百四十亿元,今年能有这十分之一吗?博纳影业副总裁黄巍六月十日跳楼自杀皆成灰烬
又与Y、D一起,打车去朝天门玩堵车,混乱朝天门成一大工地,在建来福士广场这是二零一二年底孙政才来重庆时开工的不少重庆人认为,这建筑破了风水二零一六年孙政才仍是书记,来年就下台了车开不到广场下车沿石梯走至九码头。
沿途有卖各种民间小吃的,有售领导人漫画的长江边人山人海,游客群蚁般徒步走向沙嘴已无儿时记忆中的白沙,混凝土地基直接修至水际游船往来走了二十多分钟,至两江汇合处俗气僵硬的建筑,门洞上,写“朝天门”三字又沿来路回。
打一黑车,二十元到解放碑,大家惊叹怎么这样便宜,原以为要按每人二十元收费手机导航至八一路,在“叼嘴江湖菜”吃饭,全是人又回到凤凰嘉居,等待导演下班晚十时许,有消息了我、Y、D与现场编剧,打车去见李霄峰,在重庆迷宫里走失,车开到了牛角沱,又回返,至洪崖洞。
在江边的“泡酒”酒吧,导演与一女助手在等
这是重庆最具魔力的地段,江、山、城融融为一体后来李霄峰接受采访时说:“我第一次到重庆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我去过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香港、台北这些都市,也去过纽约、东京、柏林这些让我震撼的都市但是重庆最震撼我的是它在图景上是一览无遗的……它浓缩了当今中国从古典到现代所有的元素,就像一位前辈导演跟我说的,‘改革开放以来的三十多年,我觉得我活了三百年”,重庆正是这一切的缩影。
”
重庆正是这一切的缩影(摄于2019年华语科幻星云奖后)我们在江边喝酒梅子酒有后劲导演是一口一杯我说喜欢《灰烬重生》李霄峰很高兴,说,也喜欢《冷战与信使》,就是那种说不出的感觉有的科幻,缺乏文学性,就是讲故事,但你的不太一样。
他说,他看东西,是看气质但电影要做出一个东西来,很不容易《银翼杀手》的场景,是做出来的,当时,许多人不屑一顾,后来批评家才道歉道具要一个个做出来,仅CG不够的演员需要在真实环境中才演得好还要有投资一个电影,改编与制作,双管齐下。
都准备扎实了,才能开拍这部《灰烬重生》,有马克思的内容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请了方励来出演角色方励本来只是《百鸟朝凤》的协作方,他为那部电影下跪了,恳请观众们去看,了不起是为了电影啊而这个人,在生活中是不会低头的。
李霄峰又说,他去俄罗斯,最喜欢的不是圣彼得堡而是莫斯科,圣彼得堡那样的城,欧洲不都能看到吗,而莫斯科,有一种新东西,政治的,共产主义的,昙花一现,却是新的,教堂里面,或应装满无产阶级,而不是供着神这才是本意。
电影是要反映人性的有时,是那种说不清的东西,只能用图画视觉来表现而话语,只能说必说的,不要废话这些在《灰烬重生》里都在努力实现
他有时也感到累,早晨起来,再不想干了但是,一坐在监视器前,就都回来了,眼前自动有了审美标杆我问,电影对导演的最大魅力是什么他说,是创造一个世界我说,有时还要把世界砸碎吧又谈到商业压力他说,这是最头疼的,这个影片的投资,一个小公司可以支持两年,但拍片,几个月就花完了,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我说,商业与艺术在最高层次上是统一的,比如乔布斯做手机,比如克拉克说宇宙是审美的李霄峰竖起大拇指我希望他成为一名伟大的导演中国有优秀的导演,但缺乏伟大的导演《霸王别姬》后,拍了什么呢?李霄峰说,如果活到五十岁,或可期待。
我说未来三十年,中国不缺钱,但缺伟大他说,对死有恐惧感D说她向往死亡赵阳说他有过三次濒死经历喝酒到一时半,都有些醉了,嘉陵江边灯火熄灭了,才回去这周的新闻,有天宫二号发射,中秋节月饼无天价,大城市房价持续上涨,联勤部队成立,辽宁大人代表贿选案公布,电影《我的战争》引争议,年轻演员乔任梁意外死亡。
第二次见李霄峰,是二零一七年六月七日晚上,去北京双井的苹果小区,剧组在这里有一个工作室大家在狭小的房间里,一起看拍好的整部《灰烬重生》才感到震撼,巨大的仪式感,美学冲击,镜头讲究精致,对话有莎剧风,考究,情理之中,符合身份,又出人意料,平淡而形而上。
如最后,女主角讲,杀人,是不对的我心想,当然不对但是,居然,这样讲出来,仅仅就是“不对”!又一次欣赏了跳舞,多场跳舞,串起来还呈现了罗中立的油画,时代气息和宗教意义浓郁电影让人感触很多,跟自己的生活联系了起来,如命运轮回,人的本能,人的冲动,理智与不理智,机关算尽,反误性命,难逃天罗地网,宿命,家庭悲剧,空,人生的无意义,时代的无意义,阶层的空虚,人性的不可捉摸,青春的迷惘,代际冲突,两性纠缠,等等。
人很难把握自己真正要做什么和在做什么情节很玄妙,两个年轻人,对自己的生存状态,不满,都有压榨他们的对象,一个是继父,一个是自己喜欢的女人的情人,决定要杀了他们,最后是跨越阶层,两人通信,成了朋友,杀人的朋友,很快就实施了,而且逃脱了惩罚,十几年后,其中一人良心发现,想要自首,去说服另一人,却被那人凶残杀死,后者则被拘捕。
很简单,却极复杂而深奥犯罪片,悬疑片,青春片,政治片,拍在了一起,现场万达的一个人甚至说,看出了科幻片的感觉当然重庆的整个环境是科幻的电影让我想到南山杀人案最后一个场景也是南山墓地似乎注释了人活着或存在的缘由目的。
电影有文学性这很少演员演得极棒,尤其罗晋这是一部在中国电影里面,少有的个人风格强烈的,惊艳的、有抱负的电影。
二零二零年上半年结束了,疫情仍在继续,电影业一片荒芜我甚至想,这个行业,或可能永远衰落,逐渐消亡《灰烬重生》本来确定三四月进入院线,现在改为于六月二十五日起在优酷网放映尽管遍地哀鸿,还要追求伟大也许,伟大是好笑的。
那么多人,都有灰烬感,走投无路的,家破人亡的,失业的,破产的,下架的,自杀的,被顶替的,被篡改的,所以,伟大的事情,到头来也不一定能做到,在走向熵增的过程中,人人都是灰烬,这也正是宇宙的归宿但是,既已知道是这么个结局,那么,活着的,仍在燃烧的,看看铺满道路两侧的ASH,反而没有了后顾之忧,放下私心杂念,像这部电影里虚假却认真的角色一样,把自己投入重庆江天之际的光影一闪中,亦不枉为人一回。
本文经作者授权转载作者韩松,著名科幻作家,就职于新华社对外新闻编辑部,代表作品有《红色海洋》《宇宙墓碑》《地铁》《驱魔》等,多次在海内外获得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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