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洞村写生二幅 黄义芳)
匆忙中已近虎年,告别吕洞山已半年有余。之前兴之所至,写了两篇小文,分别命以“吕洞山行”之“上”“中”。在这逼近年关的日子,未免懊恼自己胸无点墨,以致终将骑“虎”难“下”了。
寒风从阳台窗户缝隙中挤进来,揪着因疏于料理而变得瘦弱的龙须草,也揪着我纷乱的思绪。整个下午就这样坐着,靠着火,看着暮影如鸦。楼上的音乐响起,记忆残片蝶舞,像极今日在古城西安飘起的雪。闭上眼睛,索性遨游。时间在后退,跨出的脚在收回,背包刚刚扛起,阳光刚好在草帽上跳跃。山林茂密,泉流汩汩,瀑落烟腾,雾霭袅袅……
哦,我又看到了吕洞山,苗民的圣祖之山,湘西的神秘之境,在巫傩文化的浸润中散发着迷人的气息。
犹记访问吕洞村龙姓老法师。老法师的木门虚掩着,推开进去,看到堂屋端头靠墙处摆着老式抽屉柜,贴满符条,镶着金边。柜上供奉着神坛,神坛两边插满小旗。从房顶两根横木上垂下数条已褪色的纸帘,红黄绿灰,各色皆有。正中悬挂的近似八卦图,蒙着灰尘,残损不堪。老法师是导游的父亲,已老迈羸弱,神情木讷。他坐在里屋灶膛边的木靠椅上,默默打量我们,眼里不见丝毫波澜。这是一间被烟火熏得发黑的木屋,虽然建在村道边,却有一种远离人境的安详。
龙导指着墙上一幅沾满灰尘的图片说:“你们看,这里就有我父亲的照片。”这是一张题为“巫傩风云”的图片,摄影师记录了一场大型祭祀活动。吕洞山前,苗民盛会,人山人海,数十个法师云集,他们头戴峨冠,身披红袍,手执法器,共做法事。那个站在前列吹奏法号的法师就是龙导的父亲。图片下有一行小字:赠龙先熬老先生福气惠存,2011年夏。导游说,早些年父亲是吕洞村有名的法师,祭神、祭祖、动土、驱邪、解瘴,总有人来请他。
这些场面,我不曾亲见,想必庄重而神秘。
苗民追随第十二世祖东苗王,历经七次迁徙,择吕洞山脉而居。人们为了生计,登山涉水,忧山精恶鬼相犯,虎狼蛇蝎侵扰。山林多暑湿,很难不受瘴疠之厄,加之遭旱涝匪盗之苦,苗民敬山神地祇,祭祀先祖诸神,祈请庇佑降福。传说苗法师可沟通神灵,凭借师公刀、法号(牛角号或铜号)、令牌、绺巾、铜铃等法器及多种手诀,以娱神、请神,镇邪驱魔。祭祀活动中,还可表演多种巫傩绝技,如上刀梯、踩火犁、衔红铁、下油锅、吐红火、神力定鸡等。
传说东苗王为保护家园身受重伤,于农历九月初九牺牲,化为吕洞山,庇佑后人。每年这一天,吕洞山远近的苗民都会举行了盛大的祭祖活动。2020年农历九月初九,吕洞山前的祭拜台上,人潮涌动,旌旗如林。吕洞山区的保靖、吉首、花垣、古丈等地苗族齐聚,五宗七族十二支姓子孙万人共祭苗祖圣山。这是苗民对自然崇拜、祖先崇拜的延续,也是苗族世代相传的寻根际会。
我们是在一个炎热的上午登上祭拜台的。从山脚坐车去吕洞山,一路坡陡路急,透过车窗看峰回路转,有些头晕耳鸣。车行至四分三的路程,在道旁一开阔地带停下。龙导告诉我们,这就是祭拜台。拾级而上,见一祭祀高台正对着吕洞山。祭拜台四方规整,登上顶台需经过两层石阶。顶台上竖着一根旗杆,旌旗猎猎,“蚩尤”二字清晰可见。三段古木“一”字相贯,以红布铺展,陈列高台。古木粗壮,须两人合抱方勉强围合。树皮粗糙如鳄,颇具沧桑感。每段古木上赫然摆放着一颗巨大牛头骨,眼眶洞开,令人惊悚,尖锐牛角,直指苍穹。这是一种怎样的凛然和肃穆!
我素来是不相信鬼神的,但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峨冠红袍的苗法师一齐做法,鼓乐齐奏,法号长鸣。那个垂暮老者龙法师,依然手执牛角,叱咤风云。牛、羊、猪等祭品供奉上来,有人戴着傩面具,跳起了娱神的舞蹈。我闻到了吕洞山苗祖灵魂聚合的气息。
走进吕洞村苗家,可频繁听到“巫”“傩”二字。我对此认知模糊,巫傩难分。查阅《说文解字》中许慎的解释。他解释“巫”为:“巫,武扶切,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两袖舞形。”古文“巫”写作”或“”或“”,上下左右的短画表示天地四方,中间交叉的十字,表示贯通天地四方,与神灵相互沟通融合。可见,自古“巫”指的是通神灵的角色。《说文解字》解释“傩”为:“傩(儺),从鸟,隹,鸟也。”傩原本就是一种祭祀活动,古人认为只有用“傩”才能去除灾祸。
“昔楚南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朱熹《楚辞集注·卷二》)由此可知,古老的巫文化对苗族文化意义非常。通过查阅资料,我了解到湘西苗族地区民间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祭祀活动是还傩愿,敬奉傩神。至此,才恍然大悟,在老法师家看到的各色纸帘,应当是他为做法事扎的傩堂,他家的老式柜子上或许供奉过傩公傩母两尊神像,可惜当时没有细看,也不便多问。
龙导带领我们离开祭拜台,走进大峰冲峡谷。这里沟谷纵横,山峦起伏。新修的道路一直通往景区深处。我们观赏了指环瀑布。一股飞瀑从山顶垂直落下,如银链在山崖上砸开一个口子后,落入潭中。瀑声若击鼓,溅起层层飞沫,蔚为壮观。站在潭边巨石上,环顾周遭,巨石突起,峰峦叠翠,这条飞瀑,算是“界破青山色”了。
龙导是一个四十五六的苗家汉子,一身休闲打扮,精干利落。他戴牛仔宽沿帽,斜挎帆布背包,浅蓝泛白的牛仔衣随意披开。他热情健谈,普通话也很地道。他对山间已有或正在打造的景点如数家珍。月老峰、葬洞悬棺、望天坡的神仙传说,也在山水行走间讲得饶有趣味。
记得我和他的一段对话。
“看来你适合干这个(当导游)。”
“哈哈,还得多练练。毕竟在外面没干过。”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他望着远山,微笑,没有回答。
山道,木楼,鼓声,吕洞山,瀑布,龙法师父子……我庆幸自己,有一段关于圣山的珍贵记忆,须行即可飞越白云边,与苗寨木楼相拥,去靠近一个民族,品读一部史诗.......
一方水土,养一方文明。湘西苗族巫傩文化底蕴深厚,根植于宗教与生活相结合的原始文化。千百年来,战争、疾病、穷山恶水没能阻隔苗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如今,苗族巫傩文化中的接龙舞及还傩愿、椎牛等法事已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巫傩文化焕发出新的生机。一个民族的血脉亘古绵延至今,依然鲜活澎湃,坚韧执着是其生生不息的精魂。
我终于明白自己惶惑的原因了。这片土地厚重的文化,让我不敢贸然动笔,我担心肤浅平庸的自己无以解读她的十分之一。